一、自驾
早上七点,廊坊天色尚黑,外面冰寒彻骨。一片黑漆漆的大楼,少数几扇窗亮着。路上没几个行人,却停了几辆车,一辆亚麻灰的别克君威打着双闪。
我坐进副驾驶座,和赵宝国道了一声早。赵宝国叼着一根没点着的烟,低头看导航。手机荧光照亮了他的脸,肉乎乎的,细眼薄唇,面相比实际年龄28岁再成熟一点。他身上是黑色羽绒服,蓝色卡其裤,戴一块阿玛尼手表。收音机正在播报北京当日天气:早晨大部分城区气温零下八到零下十摄氏度,大气能见度较好,适宜户外活动。
“有点堵啊。”赵宝国放下手机,踩了油门。终点是北京三元桥。
两个月前,赵宝国退了北京的房子,搬到廊坊。两地租房差价很大,北京一居室一个月要元,廊坊两居室一个月只要元。这还是其次,最主要的原因是老婆快生了。老婆是东北人,但一家人来廊坊多年。赵宝国老家在河北易县,离廊坊也不远。廊坊与北京的南边相邻,两地市中心相隔约60公里。从廊坊到北京,可以坐高铁、坐班车、坐公交,也可以自驾。一切顺利的话,都在两小时内。
天色在变亮,汽车向高速路口驶去。住宅小区一片连一片,外表崭新,显然建起没多久。一辆大货车和一辆京A大巴车并排占据马路,导致后车无法超车。赵宝国打开车窗,点燃了烟。
“现在是天冷,以前只要是马路,一条道两个车,背着喷水的东西,来回那么转,”他说,“廊坊有钱啊,光卖地卖多少钱?”去年,他的丈母娘在廊坊某村买下一个小院,没有产权,只是在大队有登记。住了不到一年要拆迁,补偿八百元一平米,这还是争取来的。
快到收费站的时候,我们被拦下。两名警察打开车门,要求检查身份证。没有异常后,顺利放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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赵宝国第一次来北京,是年。那时他上大学,在保定学酒店管理。其实学不到东西,就是混日子。他想学门手艺,休学去了丰台,在一家汽配厂做学徒。每个月元,包吃住。一年后学成,又回到大学,一直到拿了毕业证。
他原本只想守在老家,靠山吃山。老家是一个产铁矿的村。他开一家修车厂,找了两个师傅,靠矿上和村里拉货的大车,每月能挣六七千,挺知足。矿厂红火了几年,鼎盛时期,一天毛利润在百万以上。后来铁不行了,价格不及以前的一半,矿厂便关门。大车不再,修理厂没法开,他遣散了师傅。
那是三年前的事了。那年过年同学聚会,一个在北京的同学劝他,去北京吧,在老家不是长久之计。久居山村,他已经对北京没有太多印象。那些年来,他只听人说过,谁的闺女出息了,在北京一个月挣一万多。他想不通,以为像县里上班一样,无非喝茶看报打电话,就能挣这么多钱?过完年,他和同学去了北京。
赵宝国第二次来北京,世界已经变了。他想交话费时,正要出门,同学当着他的面,在APP上交完。找宾馆也是,足不出户,对着手机三下五除二,订好了房。那时的他仅仅25岁,发现自己已经落伍。
他跟着同学,在三元桥做房产中介。早上九点上班,晚上九点下班。工作的一个内容是打电话。从物业弄来业主信息,一个一个打去问。先生要换房吗?先生要出租吗?业主被问烦了,张嘴就骂,或来店里吵,甚至报警。
虽然在房产行业,赵宝国却未享受到职业福利。他没住过几间好房子,倒住了不少烂房子。最开始,他住在地下室,见不了光,潮湿异常。因为不习惯合租,楼上的同事让他上去也不愿意。但没两个月,发生了一件事,迫使他主动搬家。那是一天早上,他穿上衬衣后,觉得脖子痒,不知是什么。去了卫生间,对着镜子把脖领一翻,下面全是小蟑螂。他立马卷起铺盖上楼。
后来他谈了女朋友,两人又搬去另一个地下室。经济稍微好点,再搬回楼上。这对恋人不停换房,很多时候只租几个月。再后来,他们结婚了。北京的房子肯定买不起了。去年6月,他到廊坊看房。廊坊只有两个区,北边是广阳区,南边是安次区。受北京影响,广阳区房价已经快到2万。这个价对他来说依然很高,就去了安次区。安次便宜,但一天一个价,看的时候是6千,后来一天涨1千。即便这样,也不是想买就能买。买楼要排号,先交几万元钱,才有资格拿到号。开盘的时候,按先来后到的顺序,依次选房。很多次还没轮到他,房子已经卖完。直到一个楼盘,用摇号而不是排号,他终于买上了。年,房子就可以交付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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很幸运,我和赵宝国一起进京的时候,没有堵车。京沪高速如果不堵车,从廊坊到北京不用一小时。天色已经全亮,和广播里说的一样,空气质量不错,天空像蓝绸缎。在这种时候,华北平原可以看到很远。但树叶都凋零了,草也是枯的,远处都灰扑扑的。
进入北京地界,高速路上的提示牌写,五环路(含)以内道路,7点至9点,17点至20点,禁止外地车进入。赵宝国是外地车牌,但是他不去理会。7点47分,我们到了东南五环外大羊坊收费站,过路费5元。之后一直向前驶,从分钟寺桥上东三环,直达城区。
车流在这里成了一锅浓稠的粥。用赵宝国的话说,到十里河必堵。有一回三环实在太堵,他想走辅路下去。不料辅路更堵,完全不动。他又慢慢蹭回去。
浓稠的车流里,我们一点一点向前挪。一声清脆的响声,斜前方一辆红车追尾前车。“眼看着撞,”赵宝国说,“后面这车也是有病,着急什么。”他想起一个新闻,笑了出来,一辆本田撞了一辆宾利,宾利司机下车后说,兄弟等着卖房吧。
去年离开地产中介公司后,他转行做司法拍卖的中介。这份工作自由很多,只要没事,下午可以提前走,避免晚高峰。一开始他竟不适应,大白天下班,很久未有了。
做司法拍卖,不仅法院要有人脉,同行之间也要维护。今年的一单生意,就因未处理好与同行的关系,最后成了教训。那处没人要的房子,若底价竞拍,中介利润有万。同行想分点好处,以换取不竞拍,他不同意。最后互相举牌,利润全举没了。
“挣钱太难了。”赵宝国说。他平时爱看快手,一个叫二驴的主播,每天直播一小时,无非闲聊八卦,有五十万人看,一个月就能挣二三十万。不停有人给二驴刷礼物,赵宝国都看傻了,“那钱就像大风刮来一样。”他不是二驴,挣不了那么多,只是想让全家老少活得更好一点。
我们仍然在东三环。太阳的光线经国贸照射而来,穿透整个城市。北京城最高的楼,投下了最长的阴影。紧挨它的是个巨大的异形建筑,俄罗斯方块似的,楼下的人都显得渺小。宽阔的马路上,望不到首尾的车流如行军蚁般整齐有序,一动俱动,一停俱停。
赵宝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住回北京,也许是孩子周岁后,也许就一直这样了。
二、公交
那天风很大,又没有躲避的地方,很多人就那样站在马路上。他们迎着风,眯着眼,手插在口袋里,瑟瑟发抖。太阳刚刚升起,除了东方的朝霞,天空其他地方还是黑的。燕郊的路上,汽车比行人多得多。
到潮白人家小区的时候,快七点半了。天已经亮得差不多,但车灯都还开着。燕郊是河北省三河市下的一个镇,与北京的东边隔着一条潮白河。燕郊到天安门三十公里,是距离北京最近的周边地区,房价相对低,不少北漂住在这里。路公交车往返于燕郊和国贸之间,潮白人家是去北京前的最后一站。我曾看过不少新闻,燕郊开往北京的公交异常拥堵,有人早上五点便开始排队。但在那个周一,我并未看到长长的队伍。
我先看见了一排一排居民楼。连接这些高楼的不是马路,而是各种汽车——那些本该是路的地方,机动车道、非机动车道、人行道全是车。红灯的时候,所有的车都静止了。绿灯的时候,又缓慢杂乱地挪动一下。
公交站旁很多私人拉客的汽车。有一辆白色金杯,进京证显眼地贴在挡风玻璃上。车门开着,司机在车下,围着车焦急地走。他很年轻,戴眼镜,两只手插进裤兜,注视每一个路人。在与我目光对上的瞬间,他条件反射一样问:“国贸走吗?”另一辆白色面包车在缓缓地动,仿佛哪里人多就往哪里钻。驾驶座上司机拿着麦克风,急促而不间断地重复,“十块走了十块走了”。在它后面,一辆中巴驶进公交站。有几个人上去了。
几乎与这些车紧挨的是早餐摊位,橙色的铁皮屋,每隔几米一个,在人行道上长长的一排。离我最近的摊位里,是位妇女卖手抓饼、烤肠和豆浆。一个戴毛线帽的中年男子站在旁边,呆呆地打量人群和车流,突然转头问她,这里每天都是这样吗?
并不难等,十分钟后驶来一辆。大巴白绿相间,里面是黑压压的人,一直站到前门。人群一拥而上,但没上得了几个。又过了十分钟,两辆一起驶来。前面那辆很空,我顺利地上去了。
车内是另一个世界,静悄悄地,每个人都有座。每个人都在做自己的事。有人用手机看电视,有人歪着头睡着了,我身边的男子在认真浏览网上商城里的厨具。
从潮白小区到通燕高速是一公里,用了20分钟,速度相当于人慢走。东贸国际服装城屹立在高速旁边,阳光从墨绿色的玻璃墙反射出来。公路两侧是密集的红色标语,在太阳的照耀下,立在半空,一直延伸到北京。比这些标语更高的,是一栋废弃的楼,红白外墙有上百米长,墙上醒目地写着“拆除工程,安全第一”。再往前是潮白河,宽阔的河道已经冰冻,上面丢弃了不少垃圾。几只喜鹊盘旋过一会儿,在冰面上停下。
刚才还拥挤不堪的交通,现在又异常顺畅。到了京通快速路,有了公交专用道,就更加有序。从车窗看去,一辆辆白绿色的公交首尾相连,好似绿皮火车。
车里的宁静被打破了,一位妇女在打电话。她说:“妈我跟你讲,有时候人在外面有心事,吃不下去很正常。”又说,“现在叫我吃饺子我也吃不下。现在不像以前,有一点荤就行,现在天天都是。”之后的对话,无非是过年什么时候回家。她最后说,“别省钱,钱不够我给你。”挂断电话,车里又是长时间的沉默。
八点四十五分,进入四惠,算是到北京市区。路旁开始有行人,地铁站出来的人,步履尤其匆忙。为了避风,很多人带上兜帽。一个骑单车的人,没有戴手套,冷得打抖。他叼着烟,也许是想拿打火机,左手伸向右侧的口套,很费力的模样。
红绿灯路口右转,到达终点站。车上的人背起包,很快走空。车下的人都在疾步行走,他们的神态和装束,和我刚才看到的那群人一模一样。人太多,走得太快了,我已经分不清楚,哪些是从燕郊来的。
年1月25日,燕郊至北京的通燕高速路上来往车辆络绎不绝。这是北京上班族“跨省上班”的交通大通道。来自视觉中国。
年12月,燕郊通往北京的高速公路上。
年5月22日,乘客在北京大北窑南等待乘坐开往燕郊的路公交车。来自视觉中国。
三、铁路
一辆火车驶进武清站的站台,没有停留,只看见流畅的白色线条一闪而过。湿润的空气更增寒意,站台上有许多人,冻得哆嗦不停。他们在等着7点16分的C次,从天津驶向北京的列车。
我跟在尹萌身后,向6号车厢的位置走去。尹萌是个30岁的程序员,身材微胖,留短发,带眼镜,衣服、背包、鞋子都是黑色或灰色。从进站开始,他和很多人打招呼,谈笑风生,显然都是相识。那些人与他一样,早上坐城轨去北京上班,晚上再原路回到武清的家,周而复始。
武清是天津的一个行政区,位于北京和天津市区中间,距离北京约公里。这里房价是低洼地带,又有城轨连接两地,于是很多北漂来此购房。年之前,在武清买房能获得天津户口,一些北漂家长即便在北京有房,也会为了子女教育来此购房。
尹萌原本不知道武清,女友研究生毕业后,在武清找到一份工作,他才发现有这样一处所在。年,两人结婚,在高铁站旁购得一套90多平米的房子。72万在北京是不够首付的,但在这里,是全部的费用。唯一的问题是他的通勤。他在海淀工作,离家公里,上下班耗时耗力。
C按时驶进站台,下了一些人。我和尹萌一起上了6号车厢。这节车厢不对外售票,专为中铁银通卡用户准备。银通卡类似于城轨的公交卡,每趟城轨有数量不等的票不对外销售,专供银通卡。今年5月,铁路部门又推出京津城际同城卡,充值满一定金额后,可以打折。
尹萌告诉我,银通卡和同城卡,体验都有不足之处。首先是票号不能同享,明明车上还有大量空座,但就是没有号可以取。更重要的是武清与北京间班次太少,晚上8点56分是去武清的最后一班,而去天津的最后一班则在23点之后。加上另外一些问题,他一起写到邮件里,反馈给铁路总公司。没有任何回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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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到北京之前,尹萌是老师。他在大专学计算机,毕业后留校,待了三年,没考上研究生,想出来闯。年到北京,第一份工作是做电视台的设备支持,给他们修硬件。他不喜欢,没干多久,还是想做程序员,就报了个班培训。出来后,一直在现在的单位没跳过槽。
他在北京住过很多地方。刚来的时候在天通苑,后来搬到古城,又去了高米店,之后是回龙观,最后一个地方是龙泽。他觉得北京没有归属感,只适合工作。今年10月,他看到一张照片,龙泽地铁站因为限流,进站的队伍一直排到马路天桥上。他庆幸自己离开了那里。
尹萌说,北京周边可以选择的睡城里,只有武清不一样。它不是单纯的睡城,经济不靠房地产,本身就很发达,环境也优美,南湖公园、人民广场、新体育中心都是很好的。当时他还没买房,便喜欢上这里。
当然他清楚地意识到代价。他是程序员,离不开北京,只能每日通勤。一天什么没做,在路上四个小时就没了。这样的日子,可能还有几十年那么长。他说:“就当每天都在旅游了。”
尹萌天生就是做程序员的料,在他看来,事情再难也无非两步:找到bug,解决问题。找到最优坐车路线,是他常做的事。他是石家庄人,高中时姐姐在保定,他去玩,一个人在各个大学转。坐了一天车,基本记住了所有的路。来北京后,他背地铁图,一周左右,也熟悉了主要地方。
开始通勤后,他规划自己的路线,把每种交通工具的时间精确到一分钟以内。以上班为例,完整的路线是这样的:7:00从家出发,7:05到高铁站,7:16上城轨,7:41到北京南,出站换地铁5分钟,无论如何要挤上看到的第一趟地铁,8:25到达海淀五路居,8:30到公交站,路坐7个站,刚好赶到8:50的打卡时间。全程最大的变数在公交车,因为有个红灯长达3分钟。如果能绿灯过去,就不会迟到。如果要等红灯,就晚了。尹萌说,时间点固定了,照此执行,95%不会出问题。
因为经常坐同一班城轨,很多人就认识了,一来二去成为朋友。后来有了